六
许长征大吃一惊,杨文峰的话,仿佛把他拉回到十几年前那个荒山野岭之中。他用脑袋里的眼睛拼命搜索,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够回忆起当时荒山野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躲藏着一双眼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本来想问问杨文峰为什么会那么清楚,但当他看到杨文峰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他决定,最好还是先回答他的问题。
“你知道,当时那个青年学生已经成为反华反社会主义、煽动推翻共产党统治的图腾。他和那些天安门的学生运动领袖不同,他显然不善于演讲,也不善于发动群众,调动群众的热情;他也和天安门幕后黑手不一样,他不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指挥别人冲锋陷阵;后来的调查还显示,他和天安门那些游行的学生,甚至和那些被误杀的学生有一个根本的不同,那些人绝大多数是城市知识分子的后代,例如现在在美国的王丹和那个被我们误杀的丁子霖的儿子……而眼前这个只身挡坦克的学生,他是一个农民的后代!”
“他叫什么名字?”杨文峰问。
许长征犹豫了一下,当他看见杨文峰的目光时,欲言又止,低下头说:“名字有什么重要?”
杨文峰知道问不出那人的名字了。而且,转眼之间,他想明白了,幽幽说道:“我明白了,对于这个人,名字确实不重要,而正是因为这一点,你们才惊恐万分,才必除之而后快!”
许长征抬头看着杨文峰,眼神表现出对他所言似懂非懂。
“你不会不明白吧?”杨文峰声音透出鄙视,“正因为这个年轻学生没名没姓,他不是振臂一呼的英雄,更不是把道理讲得头头是道的知识精英,他只不过是1989年那场轰轰烈烈的反腐败反专制的爱国民主运动中默默无闻的学生和民众中的一员,他们无法被代表,也不想代表别人,但那场伟大的运动正是这些走上街头的无数的爱国学生和民众发动起来、组织起来和延续下去的,他们其实才是你们最害怕的无名英雄——普通民众。这个时候,他们中的一员,突然闷声不响地走出来,采取了那种让你们胆战心惊的方式,你们感觉到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不错,就是天就要塌下来了,你们可以把那场所谓的暴乱归结为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和所谓幕后黑手操纵的。你们可以罗织罪名把天安门活跃分子抓起来或者赶到海外,而且煞有其事,理直气壮,可是,当你们面对这普普通通的只身挡坦克的学生的时候,你们发现天——你们总算知道中国人民中国老百姓才是你们的‘天’——要塌下来了。”
杨文峰眼里含着泪水,许长征心情复杂之极,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所以,对于那些和你们讲道理的人,你们用你们的道理把他们关了起来;对于那些和你们对抗的,你们用手中的钢枪把他们杀掉;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年轻的学生,你们却失去了主张。更因为摄像机捕捉到的镜头而使他成为图腾,所以你采取了连你们也认为是可耻的秘密追杀的方法除掉了他。你们感觉到就算把他关在牢房里也不会让你们安心——”
“杨文峰,这些都是为了国家利益,为了安定团结,为了一个稳定的政治局面,为了这些年高度发展的经济——”许长征拉长了腔调,突然想起了今天还有重要事情要求杨文峰,马上换了一副口气。“我们今后再慢慢谈这个,今天——”
“我还没有问完,你们当时追杀他时,他怎么会抱着一个婴儿?”
许长征脸色变得煞白,他不知道杨文峰知道什么,知道多少,觉得还是如实回答为妙。“那个婴儿是这个大学生逃到湖北境内,在东躲西藏时捡到的弃婴,他大概想交给某户人家抚养,但我们追他追得很紧,他又不愿意把婴儿随便丢在别人家的门口,所以就一直抱着那个婴儿,这也让我们的追杀变得简单,否则他一个年轻人,随便消失在人群中,我们还真没有办法,最主要的是,我们无法发通缉令,绝对不能让他的面孔和名字曝光!”
“那个婴儿——”杨文峰嘴里喃喃道。
“我可以保证,”许长征接过杨文峰低声的话语,“我们绝对没有为难那个婴儿,当时他在山上,被一个老不死的老道士拾到,当然他不可能活下去,但那不是我们的责任,我没有杀他,婴儿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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