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世和丹尼对面而坐。是非常正式的坐法:起居室的矮几被搬了过来,摆放在两人之间。每人面前有一只盛装着清茶的玻璃杯。久世在丹尼的要求下跽坐在软垫上,而丹尼,在学习跽坐五分钟后终于选择了放弃,盘腿正坐在久世对面。
“你知道,我本来不打算急于谈这件事的。”丹尼严肃道,他为这段长句打了很长时间的腹稿,“我想多给你一些时间,我想让我们过得开心。但偷拍这件事让我知道,即使时至今日,有些误解不说清楚,我还是可能会在你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记恨你。我不想莫名其妙地讨厌你。我们得说清楚。”
提到偷拍,久世有些心虚,但他显然没听懂丹尼话里别的部分。他微皱着眉,不知所云地看向丹尼,仅仅是因为丹尼难得如此认真准备长篇大论而出于尊重保持安静。
“你一直称呼我为‘猫’,所以在我心里,我一直针锋相对称你为‘医生’。但我当然知道你的真名。为了这场正式的谈话,我将称呼你的名字,久世。”丹尼宣布道。
“呃……好的?”久世表情仍然是茫然的。他看向丹尼的眼神跟丹尼每次提起“人”与“猫”的话题时一样,显然他觉得丹尼又要老话重提。
然而这次是不同的。
丹尼沉心静气,整理思路,酝酿说辞。这段短暂的沉默使久世有些不安,他打岔道,“你把视频给你的律师朋友了吗?卫星网络的网速比较慢,我们可以先――”
“那不重要。”丹尼说,随即自己改口,“那当然很重要,但不着急,我得先和你谈谈。”
“那,你谈?”久世的语气不太确定,“你想谈什么?”
“我想谈三年前的事。”丹尼说,他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不是遭到了歧视与恶意。”
空气骤然沉默。那种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突然间,丹尼看不到久世的表情随他们的交谈而变化,看不见那胸膛随着心跳细微地起伏。一切来自久世的反馈都停止了,他仅仅能看到阳光下浮游的微尘。丹尼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将视线集中在久世的面容上。
“三年半前,就是大瘟疫期间。”丹尼停顿了片刻,他想起久世说爷爷是因为肺癌而去世的。那跟瘟疫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又有无法分割的间接联系――那段时间,哪一场死亡是与时局无关的呢?慢性病人因为没有床位、医护与药物而在入院前离世。暴力案件没有充足警力执法干预。甚至有一湖观赏性饲养的水鸟因为失去管理员的投食而饿死在那个寂静的春天。
丹尼略去这一点,继续道,“那时候,美国气氛对亚裔相当不友好――暴力事件时有发生,还有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是真的暴力,也是真的大规模,才令丝毫不关心时事的丹尼也有所耳闻,一直记到了今天。那一年,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工作,也同时失去了快乐与希望,所见处处是债务与倒闭、是空荡的街区与挂牌售卖的房屋,是无处藏身的憎恨。
久世没有说话。他凝视着丹尼,似乎在静待后文。于是丹尼开始讲述他的猜测。
“我想,因为跟爷爷关系亲近,你原先对美国的印象应该是很好的。但你遇到的一切……”丹尼哽了一下。之前他为了久世而搜索那一年的旧闻时,时常为发生的事件感到羞耻,“那些并不美好――它们糟透了。我很抱歉。”
丹尼望向久世,试图用语言传达他的情绪,然而久世只是微微地摇头,那副样子仿佛在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丹尼做不了任何事,甚至那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是久世眼里的“猫”,是金发蓝眼的漂亮白人,高加索的血统标志熠熠发光,丹尼是想不到这些的。
当然,有人能想到这些。是身在局中的亚裔自己。绝少参与政治活动的亚裔也在那时候展开了自救行动,以州以城市为单位结社,抗议歧视,提供法律援助。但医生依旧是孤立无援的。
丹尼凝视着久世。他接下来要讲的话相当残忍,他痛恨自己的铁石心肠。但他必须继续。半途而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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