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仲霜,便是季秋,暖阳不复,寒风乍起。昔日的红叶尽染,繁花漫野,一夜间皆成了枯枝残叶,为细雨打落在邺城郊外新起的坟冢间,随风瑟瑟。抬头四望,满目萧然。
王粲的尸首焚烧过后,连同生前的衣物一起封入了棺椁。他下葬的这一日,许是天公也为其哀恸,自辰时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曹丕与一干朋友亲自前往郊外,为王粲送葬。他本是不想打伞的,这样便可痛痛快快的与老天同哭一场,还不必落下闲话。可司马懿的话成功劝阻了他。如今邺城疫病愈演愈烈,曹『操』又还未归,正是人心不稳,百务待理的时候,如果曹丕再一个不察病倒了,事态只会更加糟糕。
是了,仲达总是比他冷静许多。哪怕这场瘟疫同样夺走了他的长兄司马朗的『性』命,也不见仲达有多哀恸,仍旧能条理清晰地为自己分析利弊。人情之喜怒哀乐,世间之悲欢离合,在他翻云覆雨间皆不过是筹谋算计中需要多考虑的一环。
有这样尽职尽责的谋士,他感到庆幸,真的。
棺椁落到土坑中时,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铁锨铲起雨水浸湿的泥土,再倾倒在棺椁上。它们顺着边壁滑落,只留下棕黑『色』的印记。葬礼上,哭声是不能断的,或是低声啜泣,或是嚎啕大哭,还有那些披麻戴孝的『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厥。它们在空气中弥散,与细密的冷雨交织缠绕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覆在曹丕脸上。他快要窒息了,可湿黏的寒意早已沿着手脚蔓延至全身,冻住了他本不下任何人的哀恸。
于是,众人便看到,世子冷峻而沉默的伫立在冢旁,无悲无喜。就像人们从来听不到,溺水者撕心裂肺的哭喊。
棺椁已被彻底掩埋,只留下一个半人高的小土堆,彰显着他曾经存在的痕迹。依着礼法走完流程,身边的兵卫上前提醒曹丕,已到了回邺城的时候。
作为尊者,亲临祭丧,已是给足了面子。
可不够,一点也不够。
凄风苦雨中,突是响起一声高亢的嘶吼。溺水之人拼尽最后的气力,将声音送出水面。于是,那些被压抑着的,激烈的、痛苦的、绝望的、哀恸的,勃然大兴,戛然而止。
众人皆惊诧的看着曹丕。
“仲宣生前最好驴鸣。丕曾答应他,若卿先丕而丧,丕必以驴鸣送之。”
说这话时,他突然想到,那日一门之隔内,王粲是否已隐约有了不安之感,这才重提旧日之约。作为挚友,王粲早知曹丕此时的心境,所以提早便为曹丕想好了借口。
“在此诸位,无不是仲宣挚亲好友,不如也各作驴鸣一声,祷仲宣魂有所安。”
此话一出,众人面上神情更是七红八紫,复杂得很。驴者,粗野之物,鸣声既无虎啸之雄然,亦无凤鸟之清扬,而人象其声时,更是要吐尽了气,涨红了脸,只有乡野村夫才会作这滑稽之举。更何况是这肃穆的葬礼,是他们一群有礼有节的君子。
可说这话的又是曹丕,这个如今主掌邺城,前途不可限量的魏王世子。直言拒绝,他们不敢,只能面面相觑,看谁先来出这个丑。
就在这时,驴鸣再次响起。这一次的声音,不似曹丕所作那般撕心裂肺,但亦是激烈高亢,既似世态人情之讽笑,又像坠入深渊前的哭嚎。众人循声四下张望,想瞧瞧所由何人,最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司马懿身上。
曹丕不由一怔。
声音落下,司马懿恢复了原本端正。他神情冷淡,无任何一丝羞赧,就好像那声驴鸣不是他发出的一样。
“昔有戴叔鸾,因母好驴鸣,常作其声以乐之,世人皆以为孝举。懿愿从世子之言,合先贤之意。”
话音刚落,又有一声驴鸣响起。是吴质。
“仲达所言甚是。情之真切,无所谓行之雅俗。质亦愿送仲宣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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