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杰和肖时钦一起去重庆。
两人都不是什么长袖善舞惯于钻营的人,只是都聪明通透,性子亦谨慎仔细。而张新杰比起肖时钦多了几年独自在国外求学的经历,人情冷暖还要认得多些,所以约好,到了重庆,肖时钦去同校长的那几位朋友联系,张新杰跑去政府找人。
肖时钦过意不去,张新杰说我在政府里有认识的人,是当年从前关系不错的学长,想来也没什么难的。前者也就不再推脱。
两人到了重庆便分头行动了。
张新杰问着路找到约好的那间书店,看见有个男人站在门口,穿着很规整,西装领结礼帽,一丝不苟,微微弯着腰和一个小姑娘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怀表。
张新杰远远望见,几乎不肯相信那个人是叶修。
怎么描述此时的感情呢,张新杰想起从前看过的朱自清先生的散文,里头有一句: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他并没有流泪,也没有理得出万千的感慨,只是觉得脚步沉重了,似乎不敢向那边挪动,然而又无知无觉地一步一步迈过去,声带自行发动,叫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
叶修侧头,看见他。
距离半远不近,张新杰戴着度数不那么合适没寻着机会换的眼镜,看不清楚叶修眸子里是不是有光芒一闪而逝,只觉得那个正正经经的陌生的人瞬间卸下来一层绷紧的防备,原形毕露一样,松散了,柔软了,变回了他认识的人,摘下帽子扇着风,冲他露出一个隔世经年的微笑来,带着岁月的刻痕,又牵牵连连地凝住着从前,眉宇间的硬度卸下来,平和之间又尽显疲态。
叶修向他挥了挥手,说:“哟,新杰,好久不见。”
有多久呢?
“这个想法是还是我跟老校长提的,”叶修边走边说,手指勾着领带松了松,“我家老头子退了,财政部又换了人,说不上话。前不久遇着个豪商说想捐助教育的,我才想起还有此方儿。寻个别的支持也好,这些日子谁都不轻松,政府也困难。”
“嗯,我也知道。战局扩大,武汉那边已经打了三个多月了吧。”张新杰走在叶修身侧,竟要加快步子才赶得上他。
叶修沉默了几秒钟,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武汉这边是拖了很久,消耗敌人不假,但现在广州那边传来风声,情报尚不知真假,如果是真的,粤军半数都抽调来武汉了,防备空虚,恐怕……”
铅灰的天空覆在头顶从未散去,沿街有小贩扯着嗓子叫卖着东西,声嘶力竭地胡乱喊着。行色匆匆的学生与他们擦肩而过,嘴里讨论的是救亡图存的话,如同当年的他们,而恍然之间山河已变迁。
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只顾走路,叶修突然打了个哈哈,说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怎么跟战区司令开会似的,来说点儿别的,别的。
张新杰给他这生硬的一句堵了一下,踌躇片刻,“你是卫戍陪都的,还是只是暂时留在这边?”
“暂时的,轮个休,”叶修说,“就是不知道还要休多久。所以我尽快给你们牵个线搭个桥,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某根神经过敏般地扯了一下,张新杰几乎是接着他的话音回了一句:“乌鸦嘴!”
叶修愕然,失笑,“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出发上战场,你看你这读书人的小脑袋瓜子……”
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曾是读书人。
也对,叶修已经变了,太多太多,他走路都改了从前风流才子少年郎那带着纨绔气的懒散,神情倒还是一贯的,却有种锤打磨练出的气度。气度这种东西不好言说,靠近就能懂得,那是一种安然的令人镇定的力量,哪怕这人看起来再漫不经心,你也可信任他,自觉不自觉的,什么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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