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还记得她从卫校毕业的那年,大约是八月底的时候吧,妈妈让她去陪爷爷见个人,说是从台湾过来的。
她觉着新奇,还问,“是家里的亲戚吗?”她光知道她大伯前几年刚从美国回来,在北京做学术研究,却没听说过家里还有谁在台湾。
妈妈摇摇头,说,“你爷爷没亲戚在台湾,大概是从前的朋友吧。”她很是好奇,可惜爸爸去乡下检查工作了,不然还能再打听打听。
秀英是个没心事的姑娘,换了一身干净的连衣裙,蹦蹦跳跳的去了。
其实前年也有人过来,是一位姓傅的老先生,从美国飞过来,特意来看过爷爷。那一次也是她作陪,连大伯也从北京赶了过来,先是在外面吃了一顿饭,然后才一起回来。
那位老先生身体大约也不太好了,一直坐在轮椅上,身旁要人推着。可他一开口就叫爷爷孟老板,爷爷慌忙的摆手,说,“傅先生,你可千万别拿我开心了。”
于是大家就都笑了。
傅老先生问他,“孟先生,玉声有信留给我吗?”
爷爷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这里有封信,大约有提到吧,可你看完得还给我。”
大家都愣住了,最后傅老先生颤巍巍的带起了眼镜,就在他面前看完了那封信,然后还给了他,轻声的说,“这是他写给你的信呀,你不该给我看,告诉我就好了呀。”
爷爷嗯了一声,也不解释,只是将信仔细的收了起来。
下午的时候,爷爷陪着傅老先生和大伯去了奉贤公墓。秀英知道埋在这里的人是谁,就是大伯的亲生父亲,也就是这位傅老先生的胞弟。
妈妈偷偷的跟她说过,她大伯其实是傅家的孩子,从小被抱到孟家养大,所以才姓了孟的。原本是葬在卢湾公墓,后来因为墓地征用,才又将坟迁到了奉贤。
小的时候,爷爷常来这里,后来腿脚实在不方便,也要每月过来一次,家里人不放心,就总让她来陪着。
前几年落实政策,把老弄堂里的房子退还给了爷爷,从那以后,他就自己一个人搬了回去。爸爸妈妈劝过他好多回,说弄堂里住着不方便,他固执得厉害,就是不肯搬出来。
秀英常常回去看他,老人的生活很简单,早晨四五点就起床打拳,然后吃早饭,不去少年宫教学生的时候,就侍弄家里那些海棠树。因为之前乱七八糟的住了很多人家,好些海棠树都被拔了,只有那柱老海棠,还一直留到今日。
奶奶解放前就没了,葬在东台老家,爸爸忙得很,不过隔几年还是回带她们回乡下去上坟。后来爷爷跟陆奶奶结婚的时候,爸爸没去参加,只有她和妈妈去了。可陆奶奶很快也过世了,下葬的时候,还是她陪着爷爷去的,爷爷看起来并不是很伤感,他指着陆奶奶旁边的那块空墓碑,对她说,“等我死了,就埋在那里。”
大约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这么说,她也不觉着有什么,反倒问他,“那我死了是不是也埋在这里?”
爷爷摇摇头,“将来你嫁了人,和你的先生葬在一起。”
陆奶奶的墓碑也很奇异,她听说她是傅先生的太太,后来在文革的时候受到批斗,是爷爷护着她,爷爷的腿也是在那个时候被人打坏的。后来文革结束,她得到平反,两个人也时常的来往,她念高中的时候,陆奶奶生了病,他们就突然出人意料的宣布要结婚。
爸爸的态度是坚决不同意,他因为这个很生气,跟妈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想什么吗?他就是不想跟妈合葬!”可爷爷脾气也很倔,拿定了主意就不肯更改,两个人闹起了脾气,于是父子形同陌路。
可她的墓碑上却没有提到傅先生,也没有提到爷爷。她的照片是去世前不久才照的,因为病痛,整个人又瘦又小,却笑眯眯的看着镜头。墓碑的背面简单的写了她的生平,听爷爷说是她临终前自己写好的,通篇都很轻描淡写,唯有提到一个叫温迟良的人时,写道他是她毕生的好友,在解放战争中牺牲,流露出了一丝痛惜。
那块空墓碑的另一边,就埋着傅先生。墓碑上镶着一张黑白的半身照,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傅玉声,穿着西装,半侧着身,就那么微微笑的看着你,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会说话一样。秀英小时候就觉着这张照片好看,这么多年了,每次看到,心还是忍不住要多跳一下。
傅先生墓碑的背面一直空着。那次傅老先生来,也问爷爷,“他信里说了墓碑上要刻什么,你怎么不替他刻上呢?”
爷爷低着头没说话,气氛就变得有些尴尬了。还是大伯出头,提起在美国的事情,于是替大家都解了围。
回来的路上,大伯陪他们坐在后面,轻声的问爷爷,“爸,他不是给你留了一封信,你没看过吗?”
爷爷不说话,大伯就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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