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活在故事里的爱情
奶奶病发晕倒,住进了医院。
舅妈们感到某种岌岌可危的紧迫感,更加殷勤地侍候床前。妯娌间虽然平日里龃龉不断,但表面上虚与委蛇嘻嘻哈哈的功夫和情谊还在,几个人常常凑在一起聊天。我总是沉默地冷眼观望,心里如明镜一般,她们谈的,不是老房子拆迁后的赔偿款和安置房的分配问题,就是她们道听途说来的奶奶的那些陈年旧事。所以,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我零零碎碎地听到了奶奶和周秉贵故事的后半部分。
……
褚凤香春天时又有了身孕,前面生了三个男孩,这一次,丈夫想要一个女儿。身子冬天时已经很笨拙了,十二月的薄雪絮絮地铺了一地,她小心翼翼地踩着薄雪,去买一瓶酱油,经过周记铺子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他。他被戴上了手铐,被警察羁押着,上了一辆警车。
“周秉贵,你去哪儿?你怎么了?”褚凤香不管不顾地喊道。
她没有得到回答,只看到一双回望的无奈的眼睛,只听到一阵阵呜咽的警笛声绝尘而去。
听围观的街坊们说,周秉贵新开的食品加工厂涉嫌偷税漏税,食品安全不过关,供应某学校的面包吃得十几个学生食物中毒,食品厂被查封,他也被带走调查。
她也不买酱油了,哀伤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北风打着旋儿,让她觉得再次走入命运的漩涡之中。路边新贴的红绿标语散发着新鲜糨糊的一种面香,她忽然觉得饿了,她的肚子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坠胀。
她在产床上疼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正下了夜班往医院赶,路过一处被雪水泡软的土坯墙时,墙体忽然倒塌,他被埋在下面,当场死亡。
后来褚凤香成了寡妇,周秉贵被判刑,发配到离大象山几十公里的农场劳动改造,他的妻子,带孩子回了娘家,隔不久离了婚。
周秉贵从没吃过这样的苦,收麦时在农场被大太阳晒得脱掉一层薄薄的蛇衣一样的白皮,夜里褪过皮的地方灼痛起来,第二天照旧下地。
她把吃奶的孩子放在娘家,搭公交车几十里地来看他,早上出门包的饺子,捂在饭盒里还温着。一看到他褪了皮的黑红发亮的皮肉,她的泪就热滚滚地落下来。
几年后他沉冤昭雪,从农场回来了,周记又要开张了。这一次,他赶上了好时候,正值改革开放最鼎盛迅猛的时候,他长袖善舞经营有方,周记的糕点口味纯正独特,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听说还要开分店。周秉贵也开始悄悄筹办和凤香的婚事。
人们都说凤香这女人不傻,押了个宝。
店还没开张,他却病倒了,是那几年冬天里在农场落下的肺病,很急,没几天人就不行了。
死的时候,只有他店里的一个经理在,问他有什么遗言,他交代的,也是工作上的事。
“无论开几家分店,漆水巷的老店一定要留下。”
“为什么?”
“凤香爱吃啊!”
“凤香是谁?”
话没答完就咽了气,她还在来医院的路上没赶得及。
……
“冤家哟!你是自由了,撇下我一个人还要受苦。”耳边忽然传来奶奶一声凄厉的梦魇。我从一个打盹中清醒过来,连忙起身查看,只见奶奶的手在白色的床单上摸索着,仿佛想抓住什么,能抓住的,却只是初冬的一团空气。
两个舅妈听到奶奶醒过来,也连忙过来询问。
二舅妈犹豫了一会儿,试探地说:“妈,拆迁安置房的事,您是怎么想的?您看,我们家小虎也大了,谈了个女朋友,这不是因为没有房子,婚事就一直耽搁着。您看,是不是……”
话虽说得婉转,奶奶却不糊涂,当然听懂了,她勃然大怒:“谁说我同意拆迁了,谁说我要搬走了,想都别想,我哪儿都不去。滚!都给我滚!”
两个舅妈面面相觑,怨气冲冲地看了奶奶一眼,一扭屁股出了病房。
我握住了奶奶因气愤而颤抖的手,她喃喃地重复道:“小沫,咱们就住在漆水巷,哪儿都不去,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好,好!”我哽咽地答应着。
几天后,奶奶出院了。
漆水巷的拆迁工作摧枯拉朽地展开了,挖掘机开了进来,巷子里整日尘烟四起,曾经熟悉的屋舍铺子很快变成了断瓦残垣,流浪猫惊惧地蹲在墙头,见有人来,仓皇跳开。那不是我的琪比。
拆迁工作队的人不敢再来劝说一个病恹恹的老太太,我们成为漆水巷为数不多的顽固的钉子户。每天下夜自习回家,茫茫夜色中远远望去,我们家就像大海中的小岛,孤零零地漂浮在一片暗流涌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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