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的金质笔尖刮擦在信笺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握住钢笔的那只手干燥,稳定,手指修长,微有些血管浮起在手背上,十指连心,那些血管最终会通向心脏。
而那人写的也是方寸之言。
“吾弟,民国十八年一别已有两载。你我分隔欧亚大陆两端,竟连一封书信也未曾有过。兄甚痛心,亦甚思念……”拉拉杂杂絮叨家常的字句终于在第三页“明台在家里十足淘气,恐怕还得仰赖你学成归来教训他,没有你的家连绿萝都开得无精打采”时猝然终结。男人手中的钢笔在纸上拉出刀削斧凿般得深刻线条,他闭了闭眼目,捻起作废的信纸压于镇纸之下。
又再度取出了一张新的信笺,男人平素可以精密计算各种事宜的大脑却骤然短路了,犹豫片刻,居然在抬头落下“吾爱”二字,随后的“青鉴”初笔之横点于纸间,洇染成一个幽深的墨点。他终于撂下了笔,愤而将笔一推,钢笔沿着玻璃刻板朝前滚动,撞在书桌边角一个“柿柿如意”的笔宠上,发出“啪咔”一声脆响。他眉峰紧蹙,猛地团起桌上那张信纸窝成了球,狠狠朝地上掼去!
想我,之前为什么不来信,之前为什么不回家?知不知道,大哥也很惦记你?
纸团在地上弹动少许,寂静无声。
他颓然倒入身后的藤椅之中,疲惫地用拇指摁压太阳穴。停顿片刻,他复捞起毛笔,饱墨浓蘸挥斥方遒――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低迷。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在收到阿诚那张不远万里颠沛流离数月,却最终回到他怀抱的信件后。伏龙芝的通讯处在一周后接到了一封电报,并非来信,而是当时最简明扼要、迅速抵达的通讯方式,上头加上标点区区四字。
“回来吧。”
阿诚结束第二年学业返回中国时,代表日本正式对中国宣战的第一颗炮弹也炸响在了东三省的土地上。
1931年9月18日深夜,日本关东军制造了震惊全国的“柳条湖事件”。同日,因张学良张少帅错误判断的“不抵抗政策”,北大营八千名守军居然被区区三百名日军击溃,随后战火很快绵延至整个东北。十九日,奉天、四平、凤凰城等十八座城池相继沦陷,囊括棋盘张一脉的长春守军对日军展开自行反击战,却因弹药有限指挥失当,强撑至二十日清晨,日军的坦克终于碾进了长春的城门。
“老宅那头怎么样了?”张启山对着身侧的亲兵高喊,他用袖口抹去额角上的鲜血,努力让模糊不清的视线重归清晰。
那亲兵被炮弹炸伤一条胳膊,此刻捂住汩汩流血的上臂吼回去:“没消息,还是上月送来的那鸟样子:一切安好,望家主勿念。”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勿念!”张启山一拳头砸上墙壁,他此时正和几十个亲兵一同躲在长春城内的小巷中。长春的守军本就不多,加上边防司令部又在沈阳,天高皇帝远,自打张大帅去世,汉卿少帅接任,长春城内各个小军阀的明争暗斗就没停止过。这会儿打起来还没主心骨,各家各干各的,区区一日就已经被日军打得连编制都散了。
而张启山这边的两百来号兄弟也只剩下了区区四十七人。
张启山舔着嘴唇粗粗喘气――最开始号召反击的是他,所以被推到最前面的也是他,现在他和一众弟兄被堵在城内,其他当官儿的没准都已经拖家带口的撒丫子颠儿了。
棋盘张在军中的势力自“东北易帜”起就被逐步削减,一朝天子一朝臣,张作霖在皇姑屯事件去世后,崇尚西学的张学良张少帅并不很看好以倒斗起家的“棋盘张”,认为他们在军中占据一席之地十有八九都在浪费军饷、耗损军需,还从中牟利。所以整个民国十八年,张启山同父亲都在忙着为棋盘张的本家巩固军方势力,但饶是如此,一个团的兵力也被削成三个连,外姓士兵全放了,才将张家子弟尽可能地留了下来。而去岁因为被日本人暗算,张父身中数枪亡于长春城的近郊,没了张父这根顶梁柱,就算张启山天纵奇才,“棋盘张”在军中的势力也一落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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