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草长,莺飞二月,正是一年之中的好时节。话说这镇河地界八角巷内一户人家,端的是碧瓦飞甍,深墙大院,汉白玉砌成门口石阶,两座异兽分镇左右,口衔明珠,凶神恶煞,两边挂着六角油纸灯笼,上书两个隶体的“连”字。
何斯至抬头看那足有三人高的朱漆大门,不禁感到自己矮小了几分,拢拢腋下的破布包袱,左右徘徊了一阵,屏住呼吸,敲响连府的门板。
不多时,就有人循声来开门,OO@@一阵,是钥匙在锁孔中转动。何斯至莫名一阵心跳急促,吞咽两下唾沫,问那开门的家仆:“敢问……连老爷在府上?”
那家仆身上穿的暗花锦袍,腰间系一枚铜扣,脚下踩的粉底皂靴,无一不齐齐整整。眼光很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何斯至,嘴上却很和气地问:“阁下是哪一位?”
“噢!小人是连老爷的外甥何彬,何斯至。”他忙自报姓字,一手从怀中掏出名刺,双手交给家仆,拜托这人将他引见给连老爷。
家仆将信将疑,奉了名刺去回话,请何斯至静静在门口等待,再见面时,态度已经截然不同,恭敬欠身道:“何少爷,老爷正在大厅相候。”
何斯至微微颔首,跟在家仆身后,悄无声息地走着,一声咳嗽也不敢出。分花拂柳,沿着廊下直走,只见这连府引活水入园,假山怪石堆叠其中,飞瀑流泻,又有蒲草月季之类穿插,池中几尾锦鳞游弋。到了厅堂,墙上挂着一副灵川仇先生的手墨:
旭日临门早
春风及第先
何斯至见了,就有点抬不起头来的样子,与连老爷一相见,他忙上前,作了一大揖,那老爷扶着他手臂,才说几句话,就喉头一哽,老泪纵横。何斯至自云父亲在北宁去世多年,年前母亲也感染伤寒,不治驾鹤西去。他扶柩恸哭,守灵七天,趁着春寒未已,将母亲的尸身安葬。本就是一对清贫母子,看病抓药、买棺下葬,已花费不少银钱,何斯至忍住悲痛,进京赶考,等会试结束,等待放榜又过了一月左右。他心绪不宁,考得稀里糊涂,放榜那天也没心思去看,听到同届的人在那嘀嘀咕咕的,知道自己已经没戏。只能南下镇河,投奔母舅连家,再谋出路。
连老爷听了一席话,掏出帕子将眼泪擦了,颤声道:“贤甥,你的亲娘去家千里,远嫁北宁,足足二十年没有与兄弟相见,谁知再听到消息,已是天人两隔!”
何斯至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说道:“母亲生前是时常提起舅舅的,说家里贫寒,舅舅便出去挖山上的黄药子吃,姐弟二人还劈竹子、剥纸皮叶,舅舅在树上打板栗子,娘在地上捡,拣着小的平分了,肥壮的孝敬父母。”连老爷听了这些,更是止不住地流泪,舅甥俩家长里短,叙了半晌旧话,老爷便差家丁挨房请出一家人来相见。
连家除却连老爷,还有连夫人莫氏,大少爷连天横,和不足周岁的连小姐。这回连天横却不在家,连老爷怒道:“这畜牲,又不知上哪处厮混去了!”
用晚饭时,满桌菜色十分丰盛,又有下人侍立在旁,事事周到。何斯至从未见过这般排场,唯恐露怯,不敢大吃,强自镇定,好不容易熬过这顿饭。婢子端了热茶来漱口,又有一个总管模样的人躬身对老爷说:“大少爷回来了。”
连老爷不动声色放下筷子,沉声道:“叫他来见过表弟。”莫氏在旁边问:“他吃过晚饭了罢?”总管道:“大约是吃过了。”
等那总管退下,连老爷转头对何斯至道:“贤甥,也怪连某治家不严,老夫这个儿子,是个不服管教的废人,你无论如何不要搭理他,当他是个路边的石头!”话音刚落,管家便领着一位公子到了饭厅。
何斯至这才见到这位连少爷,这是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身量极高挑,黑衣皂靴,眉似墨画,鬓若刀裁,面相薄而英俊逼人,眼皮很窄,瞳色幽深,浮现出一种很乖戾的神色。走近了,满身酒气,两只鹰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摸何斯至的脸。
何斯至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表哥!”凳子因为突然之间的受力,在地板上吱呀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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