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轻轻从头顶上荡下来,齐鸢先是一怔,恍惚以为自己思虑过多产生了幻觉,等鼻端嗅到那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时,才缓缓回神确认。
夜色深重,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树枝轮廓。
某人并没有现身相见的意思,齐鸢索性并不抬头,反而对着眼前的栗子树啐了一口:“都说千年古木老成精,难为你一个十几年的栗子树也能说人话,莫不是树干皮莲藕心,满身的心眼子吧。”
他语气缓慢,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树精”却并不在意,反而回道:“非也,非也。本妖的心,伯修兄没看过?”
齐鸢一怔,语气不由森然起来:“我又没把你砍开看看,哪知道你的心肝脏腑什么样?既然你说非也,那就是没有了。怪不得能成妖精,看来得没心没肺才行。但凡有心,沾了人气,都成不了事。”
他说到这,自然又勾起了一肚子火气,但那些事情都是他自己的分析猜测,现下并没有人承认,因此又无从责问和发泄,只能恨恨咬住嘴唇,将那股气压回了肚子里。
树精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喟叹:“无心之人,岂是那么好做的?”随即轻轻一顿,似乎在确认,“伯修,你觉得我没心没肺?”
齐鸢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金陵的那个深夜里受伤的谢兰庭。
他无论如何无法给予肯定答案,内心不仅烦躁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沉默不语。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打破了深夜的静谧。
齐鸢心头轻轻一跳,下意识抬头,果然见一袭黑影从树上悄无声又的飘落下来,身形利落漂亮,轻若惊鸿。
齐鸢退后一步,心里怦怦直跳。谢兰庭穿着一身簇青的夜行衣,衣角上依稀有银线绣出的纹路,暗影浮动,与他身上意可香的气味甚是相合。
齐鸢抬眼,静静地与他四目相对。
谢兰庭眸色幽寒,深深地望着齐鸢,过了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扬州城外的?”
齐鸢抿了下嘴,忽觉来回试探过于心累,索性道:“昨日。”
“收信之后?”
“嗯”
“因为那块香墨。”谢兰庭似乎已经有所猜测,低声道,“给你写信时,正巧有人送来一块香墨,说是里面有齐府的意可香。我记得你说过意可香原是宜爱香,适合表情会意,因此特意换了这个……”
齐鸢不妨他如此直白地说出用墨意图,饶是心里正气着,也忍不住脸面发烫,目光一闪,转开脸看向了别处。
“意可香是冬香,这添了意可香的香墨也是今年才做的,要十月底才开始卖。现在连扬州城里都难买到,更何况西南各府。”齐鸢想到昨天自己嗅到熟悉的香气时的震惊,语气黯淡下来,“谢大人押送粮草去崖川,走了一个多月还能用上最新的香墨,令在下佩服。”
“我最初的确奉旨押送粮草。只是后来又接到了圣旨,说西川王有意合谈,押粮一事暂时押后。”谢兰庭道。
齐鸢一愣:“那粮草呢?“
谢兰庭摇头道:“哪来的粮草?朝廷拨不出银子,所谓押粮不过是一路走一路征罢了。现在北方大旱,只能从富庶之地强征一些。到现在总共不过是几万石而已。”
齐鸢怔了怔,突然想到了城外的那些流民。说是十万流民围了扬州城,可那些流民分明是有东西吃的。
“你征来的粮食呢?”齐鸢问。
果然,谢兰庭道:“流民围困扬州,差点酿下大乱,那些粮草自然是拿来接济灾民,为扬州解围了。”
齐鸢愣住,过了会儿不禁失笑:“这流民和粮草出现的时机倒是好巧。”
流民肯定会有,但扬州城外看似懒散,实则训练有素的那些,绝不会是普通受灾的老百姓。
齐鸢心里早有了大胆猜想――假如有人借押粮之事征来粮草,再啸聚灾民,蓄意造反,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天下一乱,受苦的终究是老百姓。而自己作为朝廷的应试举子,如果知道了有人要反,又该如何面对?
齐鸢沉默下去,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谢兰庭若是有反意,灾民或许只是个引子。他差点忘了,数月之前,江浙的海防水兵全被谢兰庭插手整过!
彼时他还诧异,海防江防的官员中不少是二皇子党,谢兰庭竟然不惧二皇子的势力一视同仁,整顿水兵,重算粮饷……他只当谢兰庭是如兰公子,一身侠义,哪能猜到这人是在暗度陈仓,筹谋当个反贼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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